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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 浮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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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 浮萍

長壽三年的春節,是在安宅過的。

“上元節最是熱鬧,原該陪你去南市轉轉的。”平簡已經可以下地,只是拄杖行走本就艱難,新傷未愈,更是不到半刻就需要歇息。

圍爐看雪,我同他並排跌坐著,將他肩頭的披衣緊了緊,笑著說:“南市又跑不掉,明年上元再去也是一樣的。”

從前無論是在豫王府還是在宮中,年節都是女眷最忙碌的時候,從未像現在一樣享受這閑暇時光。

伸手將煨爐上的烤梨拿下來,又給將要煮沸的茶湯裏添了些陳皮。嘗了幾次,覺得陳皮倒能遮掉幾分胡椒茱萸的嗆味,添了茶湯自帶的清香。

“你把阿羅阿暖她們都放出去玩,就不怕她們不回來?”他嘗了一口烤梨,卻被燙得齜牙咧嘴。

“上元節點燈尋婿?阿暖是不願離開我的,至於阿羅她們嘛”,我想了想,“若能趁著上元節依傍個郎君為妾,也許還是個出路呢。”

“背井離鄉,實在可憐”,他嘆了一聲,“就算是名滿京洛的歌舞伎,也抵不過年老色衰,見棄於人。若是當壚賣酒,也總要有人依靠,世道艱難,幾個胡姬怎應付得了?”

我盛出了一盞茶湯,點點頭道:“從前在宮裏,我覺得掖庭娘子已經步履維艱,可父兄翻案,雖希望渺茫,總還有個盼頭。現在想想,這些身如浮萍的胡姬娘子,才是一點出路都沒有。”

他啜飲了一口,沒有皺眉,不像平常一樣嫌棄茶湯的辛辣苦味,“若非走投無路,誰又願意顛沛流離呢?”

“你倒是小瞧了她們幾個”,我又給自己盛了一盞,語氣輕快地說,“阿羅像是個富貴險中求的小娘子,若是為了衣食無憂,只安心留在安宅一輩子就是,何必要心心念念,另謀前程呢?”

平簡沒有回話,深邃的眼眸飄向屋外飛揚的細雪,好像穿到了千裏之外的蔥嶺。

“平簡?”我見他半天都沒有說話,伸手戳了戳他。

他回過神來,轉頭看著我,笑得肆意張揚,雕刻般的深邃面龐在雪天顯得格外明亮。

我不禁凝神看他,好像很久很久,都沒有看到這樣的笑容了。

“你一直盯著我幹嘛?我有這麽好看?”他往前湊了湊,琥珀色的瞳仁映著飛雪,在我面前越來越近。

“胡言亂……算了!”我氣急敗壞,卻還是轉瞬就破了功,忍不住揶揄道,“你長什麽樣子我是今日才知道?用得著盯著看啊?”

他的半個身子撐在我的眼前,麥色的皮膚紋理分明,反射著冬日雪天的光,有些炫目。

我不覺往後仰了幾分,卻被他一把揪住,低沈的嗓音吟出一句,“你躲什麽?”

我擡手稍稍用力,將他往後推了回去,不禁搖頭輕嗔:“你再不好好坐著,我便追著阿暖阿羅她們去玩!”

“真的要去?”他忽然認真起來,全然不見方才的恣縱放逸。

“我要是走了,誰來陪你?”我挪了挪身子,假裝面色含憂,輕輕向他的肩膀撞去,“上元燈節,安郎君孑然一身,孤苦伶仃,怎叫人看得下去呀?”

我見他雙手張開,忙起身去躲,不想還是被他抓個正著。

平簡雖未痊愈,可力氣仍然大得很,一只左手便將我的兩個手腕穩穩捏住,我拼命掙紮,仍然動彈不得。

他一把將我半拽進懷裏,右手作勢要往我的腰間撓去,吞吐的呼吸聲就在耳畔,比煨爐的溫度還要熾熱。

腰還沒有被他碰到,我竟已覺得身子發軟,急忙開口求饒。

“娘子!”阿暖的聲音忽然自院外傳來,她踏著滿院織得松軟的白紗幔帳,向我急急揮手。

平簡仍抓著我的手腕,右手搭在我的腰上,片刻過後才松開。

“郎君。”她走近了才向平簡行了個家禮,這幾個月她一直隨我住在安宅,也將平簡直接喚做“郎君”了。

“今日沒有宵禁,銀燭燈花都要等到入夜才有,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?”我忙遞給她一只烤梨,笑著問道。

她輕笑著接過,咬了一口,喜上眉梢,“我回了趟無憂觀,也給那些小娘子都放了假,卻恰巧接到了公主府的帖子,邀娘子明日過去。我怕回來得太晚,娘子睡下了,就先告訴一聲。”

公主府的邀約?

我倒是有心與太平公主相商,只是一則到了年節,二則平簡身體未愈,便拖了這些日子。

上元節剛過的第二天,公主府還留著火樹銀花的黑灰色痕跡,出檐處張燈結彩,一如太初宮裏。

侍婢沒有將我引到書齋,直接帶我到了公主的內室,直到踏進屋舍,看見眼前的人,心裏一跳。

“婉兒!”我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去,都未顧得上公主。

婉兒穿著姜黃的上衫、黛藍色的褶裙,右手隨意地搭在左肩,自在清遠,從容婉麗。

她聽到我的聲音,擡頭柔柔一笑,眸子裏盛滿了旺盛的情誼。

我由著自己的心意,緊緊抱住了她。

她的手臂也稍稍用力,摟著我深吸了一口氣,才緩緩在我耳邊說:“好了好了,別讓公主笑話。”

我這才松開她,不好意思地向公主行禮。

“都坐下吧。”公主爽快地一笑,又招呼侍婢端上櫻桃酪漿。

我已有好些日子沒有喝到櫻桃酪漿了,尤其冬日,櫻桃珍貴,在宮外很難尋到。

張口輕飲,原本引頸翹首,待入了唇舌之間,卻覺得不過如此。

好像還是茶湯更好喝一些。

“聽公主說,你一切都好,如今住在安郎君的宅邸了。”婉兒擱下手中的白瓷盞,一顰一笑盡是風韻。

我點點頭,“他的身子還沒好全,我在他身邊方便照顧,你呢?”

“我還不是老樣子,你又不是不清楚。”她嗔怪一笑,從袖中掏出幾疊草紙遞給我。

我一時驚異,這樣粗糙的市坊用紙,應當不是她的東西。

伸手接過,輕輕展開,映入眼簾的卻是稚嫩生澀的字跡,三首律詩,一筆一畫,落筆分毫,寫滿了小心翼翼。

“這是裴家小娘子的。”婉兒見我滿面疑惑,輕聲解釋道。

我這才豁然開朗,心中滿是欣喜,“看來跟著張娘子,小露晞也算學有所成,裴懿和英娘的在天之靈,也會有幾分寬慰吧。”

“可不止有張良娣”,公主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清亮,“婉兒閑時也去教她的,這裴小娘子得了兩個才高謝女為師,倒還是失之東隅、收之桑榆了。”

“公主怎麽也知道裴小娘子的事?”我有些好奇。

沒想到公主沒有回我,反倒是身側的婉兒先開了口:“宮裏不就這麽些事,陛下能知道,公主就不能?”

我自曬一笑,靜默了許久,才將心中壓下多時的顧念問了出口,“皇嗣……身子都好了麽?”

“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要問的”,婉兒輕輕嘆氣,“年節時看著皇嗣,像是已經無礙了。只是……”

婉兒如此吞吞吐吐,難道他如今又有什麽新疾嗎?

心裏發怵,我急忙抓著婉兒的小臂,“他怎麽了?”

“阿兄從麗景門回到東宮,就患了風疾之癥,時常頭痛。”公主伸手將我拉回,不讓我再扯著婉兒的胳膊。

風疾之癥……先帝高宗便有這個病癥,再往上數,太宗皇帝、高祖皇帝,似乎都是如此。

若他是隨了父祖,也算是意料之中。可他才三十三歲,這個年紀,本不該顯露征候的。

想起他早逝的長兄李弘,我的心口驀地一抽,伸手撐住了發軟的身子。

“阿耶自病發到故去,過了近二十年。”公主似看出了我心中憂懼,開解道。

“東宮有喜事,你可要聽?”公主話音剛落,婉兒便接著說道。

我明白她的心意,忍著心裏的不適,扯著嘴角笑了一笑,“是誰又有身孕了麽?”

婉兒神情一滯,像是被我問得楞住了,呆了片刻才輕拍了我的肩膀道:“是陛下要給壽春王賜婚了。”

“噢。”我這才反應過來,李成器已經十六歲了。

白駒過隙,轉瞬十數年。

“是哪家的小娘子?”我倒也有幾分好奇。

“元氏。”

“哪個元氏?”我一頭霧水,這世家大族,我也都是知道的,怎麽從未聽過“元氏”。

“你出宮了以後,陛下從嘉豫殿的侍婢中,又挑了兩個俏麗機敏的近身服侍,元氏就是其中之一。”

陛下的近身侍女,嫁入東宮,成為皇嗣嫡長子的妻室。

情理之外,卻是意料之中。

婉兒看見我的樣子,笑著嘆道:“你不用憂慮,元氏是個聰明人,在大事上心有定見。”

我微微聳肩,無奈一笑,“就算真是耳目喉舌,東宮如今還有什麽可探的?”

“東宮被害成這個樣子,來俊臣功不可沒。”公主輕瞇著眼睛,抿住雙唇,氣急敗壞地將手中的杯盞重重地擱在桌案上。

這幾個月的思慮盤算,終於被公主的一句話引了出來。

“公主,來俊臣已經肆意妄為到誣陷皇嗣的地步了,焉知下一個不是公主?”我徑直看著公主與陛下一模一樣的濃麗眼眸,鎮定地說道。

公主面色有些僵,聲音卻仍穩,“我自然能想到這些,可對付來俊臣,不是那麽容易的。”

“月娘”,我剛要說出心中所想,卻被婉兒打斷,她輕聲細語地說,“誣陷謀反,輪到你,輪到廬陵王,李家就沒有人了。你覺得,來俊臣之後還能構陷誰呢?”

婉兒一席話,正是我這數月籌謀出的周全。

“武家的人。”公主微微挑眉,嘴角不自覺地上揚。

我與婉兒兩相對視,了然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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